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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观世界杯·往事】2006:试图掌控命运的齐达内

克韩     06-01 11:11     体坛+原创

体坛+和AI球APP联合出品

体坛+记者克韩报道

1、从最冷冬天到夏日童话

为了写这篇世界杯往事,我翻开了自己的工作笔记。2006年世界杯,是我深度卷入的第一届世界杯。此前的2002年世界杯,我已经投入报道工作,但当时还在做国际新闻报道,不如2006年参与那么多。事实上,当年3-4月间,世界杯开始前,我已经应德国歌德学院的邀请前往踩点。当时我回来后,写了一组特别报道,其中有一篇的题目就叫《德国人还在过冬天》。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当时去的时候德国还下了雪,更重要的是因为当时世界杯的气氛并不浓厚。歌德学院柏林分院的陪同官员鲍里斯·阿贝尔当时和我解释说,除了天气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德国队当时的成绩并不被大众看好。阿贝尔和我说:“德国国家队已经很多年没赢过世界强队了,最近一次民意调查就发现,只有17.6%的德国球迷认为日尔曼战车会在今夏捧杯。对德国队前途的不看好,自然导致世界杯热只能逐渐升温。”

当时,德国足球确实已经低迷了很长时间。2000年欧洲杯,卫冕冠军德国队一场不胜,小组出局。如果说那届比赛还可以怪分到了死亡之组(罗马尼亚、葡萄牙、英格兰都是当时的强队)的话,那2004年欧洲杯的一场不胜小组出局实在是难以接受(小组对手荷兰、捷克、拉脱维亚)。2004年夏天,沃勒尔引咎辞职,而大众所看好的希斯菲尔德以及刚刚带领希腊夺冠的雷哈格尔都拒绝接手,显然是觉得任务太艰巨。

最终,是德国前主帅福格茨向德国足协推荐了克林斯曼。按照名记霍尼格斯坦(Raphael Honigstein)2015年的德国足球名作《重启:德国足球如何东山再起并征服世界(Das Reboot: How German Football Reinvented Itself and Conquered the World)》一书所说,2004年夏天福格茨到美国度假,专门找到从1998年后就在加州颐养天年的前弟子克林斯曼聊天。在美国人最喜欢的烧烤席间,福格茨问了克林斯曼对德国帅位有没有兴趣,克林斯曼表示了兴趣。

《重启:德国足球如何东山再起并征服世界》

福格茨转身就德国足协打了电话,次日德国足协就给克林斯曼打电话。几天后,德国足协代表团和克林斯曼在纽约会面。在克林斯曼答应接过教鞭后,德国足协找来他当年的队友比埃尔霍夫当领队。比埃尔霍夫推荐勒夫当副帅,而克林斯曼告诉老队友,他本来就准备找勒夫,两人不谋而合。

不过,在经历了初期的蜜月后,克林斯曼的声望在2006年3月到了最低点。当时德国队在佛罗伦萨举行的友谊赛中1比4惨败给了意大利队。输给意大利后2天,克林斯曼又飞回了美国,这让德国媒体十分不满。歌德学院陪同官员阿贝尔曾对我说:“克林斯曼刚上台时,大家还对他很有信心,但他老留在美国,确实让大家都很不快。”前拜仁球员埃芬博格甚至呼吁克林斯曼立即辞职,让希斯菲尔德接手世界杯。贝肯鲍尔也对他提出了激烈批评——事实上,贝肯鲍尔当初是支持马特乌斯上位的,但赫内斯和鲁梅尼格激烈反对马特乌斯,对克林斯曼则表示支持。

世界杯就这样在一种对德国队期望不高的气氛中开幕了。那个夏天,我住在斯图加特、法兰克福和柏林,经历了天气从冷到热(我刚到德国时是5月,只带了衬衫的我当时快被直接冻死),世界杯气氛从冷到热,和德国球迷对德国队从冷到热的全过程。小组赛,德国队全胜晋级。淘汰赛先胜瑞典,再点球大战胜阿根廷,一举杀入了半决赛。球队的好成绩打消了德国人对克林斯曼和球队的疑虑,久违的夏日热潮突然袭来,也难怪后来一部纪念德国队在2006年世界杯的纪录片,就叫《德国:一个夏日童话(Germany: A Summer Fairy Tale)》。

德国队的好成绩,也打破了多年的爱国禁忌。德国记者乌尔里希·黑塞那年5月去伦敦访问,在和英国球迷交流时,走到窗边谈到了英国和德国的区别:“你看看你们的街上,几乎每辆车都挂着圣乔治旗,但如果你在德国,绝对不会看到这个东西。”纳粹时代的伤痛,让德国人一直对爱国主义略有恐慌。社会心理学家斯彻狄威(Dagmar Schediwy)后来写道:“大规模的爱国主义热潮,在联邦德国以前是看不到的,直到2006年世界杯。”

正因为激发了德国人的热情,所以尽管德国队最后没有拿到冠军,只拿到了第三名,2006年世界杯依然被德国人认为是成功的世界杯。德国记者黑塞说:“在那之前,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这么爱国,而不会有什么负面效应。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对来自全球的陌生人如此开放和友善。我们不知道这些人会真的爱上我们的国度。我们甚至不知道有那么四周的时间,德国的天气会如此阳光灿烂。”

顺便说一下,《德国:一个夏日童话》在剧院公映时,头两个月就吸引了400万人观看,创造了纪录片票房纪录。而我至今仍然认为,那届世界杯是我经历的世界杯中,组织工作最无懈可击的一届世界杯。

2、“几何学纪念碑”

2006年世界杯最美妙的一个进球,发生在阿根廷对塞黑的比赛中。时间是2006年6月16日,地点是盖尔森基兴的傲赴沙尔克球场。在56秒内,阿根廷场上除门将和右后卫布尔迪索之外的9名球员全部参与了这粒进球,在经过了25脚传球后,由坎比亚索打入。《卫报》多年以后在评点这个球时说:“看到多年辛勤努力凝结成一个转瞬而逝但美妙的时刻,生活中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满意的了。”

阿根廷当时的主帅是佩克尔曼,他在1994-2001年间,主持了阿根廷青年足球的一个黄金时代。在4届U20青年世界杯上,阿根廷夺取了3个冠军。这一天在盖尔森基兴的场上队长索林、坎比亚索、里克尔梅、萨维奥拉、马克西·罗德里格斯和在板凳上的艾马尔,都是佩克尔曼曾经带过的弟子。

佩克尔曼的前任是“疯子”贝尔萨,而佩克尔曼也很好地继承了传控的传统。里克尔梅这个“最后的古典10号”的存在,让2006年德国世界杯的阿根廷如此养眼。在对塞黑这球之前,阿根廷首轮对科特迪瓦就打出了一个连续传球的进攻,最终由萨维奥拉破门。这足以证明,对塞黑这球不是偶然。

对塞黑这球,同样是从对方脚下断球开始。经过反复的耐心传球,先是推进到了右侧,然后再传回到了左侧,再传回到右侧,再传回到左侧,反复的三脚传球,阿根廷人牢牢控制着局势层层推进,最终再回到右侧,由克雷斯波和坎比亚索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踢墙配合,最后把球打入。《卫报》说:“那种感觉,就像斯诺克一杆清台拿到147分一样。”

坎比亚索这场比赛并没有首发,他第17分钟入替受伤的冈萨雷斯(Lucho Gonzalez),14分钟后他打入了这个被认为是阿根廷队史最佳进球之一的好球。他后来说:“球从左路开始,移向中路,最后在右路完成。我们向前传球,向后传球……”

那场比赛,梅西打入了自己的第一个世界杯进球,阿根廷六球大胜,但所有这些成就都不能与这个进球相比。西班牙《世界报》盛赞这个球是“几何学纪念碑”,坎比亚索后来说:“我当时还没有办法理解这个球的重要性,直到队友们开始告诉我,这个进球他们每个人都碰到过皮球。我当时只记得萨维奥拉给了我球,我然后传给了克雷斯波,而他传出了一个完美的脚后跟传球,所以我可以用左脚轻松地把球打入。”

看台上的马拉多纳也为这粒进球陷入疯狂

很多人认为,这是Tika-Taka兴起的前兆之一。坎比亚索承认,此球是佩克尔曼训练的成果,“当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个球时,确实令人感到难以置信。我们的主帅佩克尔曼总是鼓励我们好好传球,相互之间要倒起来。如果你再看一遍这个进球,你能意识到它是一个完美的进球:耐心、节奏的改变、传球循环和突然一击。”

对于那届世界杯的阿根廷队来说,遗憾的是他们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被东道主德国队淘汰,佩克尔曼随后辞职。而传控足球的风格,最后由西班牙人发扬光大。

3、试图控制命运的齐达内

说到2006年世界杯,不能不提的就是齐达内最后的惊天头槌。这个事件发生2006年7月9日,法国和意大利的最终决赛进行到加时赛第110分钟,当时比分依然是1比1。由于事发当时镜头已经转走,全球球迷都在看球场另一侧,评论席也很少有人注意到马特拉齐为何倒地,只有布冯等少数球员看到 ,然后布冯开始向助理裁判施压。

对于事发经过,当值主裁埃利松多后来接受了足球杂志《暴雪(The Blizzard)》的专访,“当马特拉齐倒地时,球在球场另外一端,我当然要跟上球。我吹了手球,然后球又回到了这个半场……这时候我看到了马特拉齐躺在地上。我想等着看看他是否会自己起来……但他一直没起来,所以我吹停了比赛。从我那个位置到马特拉齐躺着的那个位置,大约有25到30米。所以我立即在耳机里开始问我的助理裁判。”

按照埃利松多的说法,他的两个助理裁判都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我开始想怎么办,很显然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没有任何一个裁判看到的话……就在这时候,坎塔莱霍(第四官员)的声音在我耳机里响起来:‘霍拉肖(埃利松多的名),霍拉肖,我看到了。齐达内对马特拉齐非常暴力地一记头槌,正中胸膛。’所以很明显,当我走到事发地点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齐达内必须要走人了。”

埃利松多还是询问了一下第四官员坎塔莱霍,“那你知道齐达内为何要那么做呢?坎塔莱霍答:‘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头槌。’当我走到事发地点时,我意识到球员们其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布冯和加图索……我走向达里奥(较近一侧的助理裁判),但我知道达里奥什么也不知道。那为什么呢?因为这样能帮助球场内的人理解,大家都能理解你走过去,助理裁判会告诉你一些什么,帮助你作出决定。所以我走过去只是对达里奥说了两句‘集中注意力,还有10分钟,集中注意力’这样的话,然后我转身给了齐达内红牌。……这就是一个伪装,但它包含着部分真相。”

赛后,法国队主帅多梅内克指责第四官员是看了比赛录像回放才看到齐达内头槌动作的。如果这一指控成立,那么确实是违规的,因为当时国际足联还没有允许录像助理裁判的存在。但埃利松多说:“世界杯比赛中,确实在两个替补席之间,有一个监控器。但它在后面,第四官员要看的话要退回十米才行。如果他真这么做了,现场观众肯定都看到了。他告诉我他看到齐达内头槌时,我就立即问他了,怎么看到的。赛后我又再次确认,他是看到了场内还是看的监视器,他一直回答我:‘我就是看的场内,没有牵涉到监视器。’”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齐达内为何要这么做呢?齐达内赛后几天接受法国电视一台采访时,强调马特拉齐当时重复了几遍脏话,“有时候言语要比行动更加锋利,我宁愿被打一拳”。他拒绝透露马特拉齐具体骂了什么,只是说脏话与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姐姐有关。

如果脏话与齐达内的妈妈有关,那齐达内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妈妈当时正在病中。英国几家报纸通过唇语专家,得出结论,马特拉齐骂的是:“你这个婊子儿子,恐怖主义婊子儿子。”但这一说法遭到了马特拉齐的坚决反对,他甚至为此上诉英国报纸,并获得了道歉和诽谤赔偿。马特拉齐后来说:“我肯定没有骂到他的妈妈,我15岁时妈妈就去世了,到今天我谈到妈妈都会很难受。”

那么,马特拉齐到底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呢?马特拉齐自己后来透露,当时齐达内嘲讽老抓他球衣的马特拉齐,如果想要球衣的话待会儿送他一件,所以马特拉齐就回嘴说“我宁愿要你那婊子姐姐的”。马特拉齐后来说,其实他当时都不知道齐达内有个姐姐。在意大利赛场,这种问候他姐的垃圾话,一场比赛可能也要说个几十遍,齐达内也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球员,这次为何突然发飙了呢?

后来有好些人提出同一个理论,那就是齐达内在第104分钟的头球被布冯挡住后,齐达内知道自己完美谢幕的机会已经失去了。比利时小说家陶森特(Jean-Philippe Toussaint)就专门写了一篇叫《齐达内的忧思(Zidane’s Melancholy)》的文章,里面说在那个本可以帮法国拿下胜利的头球被扑后,齐达内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完成一次完美谢幕的手段、力量、能量和意志”,因为无法接受这种“无力感”,齐达内决定“毁掉”自己的谢幕。换句话说,他决定用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职业生涯。他不是失去控制,而是试图控制命运。

法国确实是一个盛产哲学家的国度。尽管在英国,很多人认为齐达内完全不考虑集体命运,自私。但在法国,从当时的总统希拉克到市井小民,支持齐达内的占绝大多数——根据民意测验,61%的法国人在赛后就已经原谅了他,52%的人说他们理解齐达内的行为。还有哲人说:“就好像看希腊悲剧的最后一幕,英雄总是展现自己人子的一面,同时展现所有的伟大和缺陷。”这,或许就是文化差异吧。

但不管是那种文化,当最后齐达内离场时,对摆放在球场一侧的世界杯奖杯的惊鸿一瞥,因此留下的那张照片,依然让人充满了“那么近又那么远”的无力感。那么多人对齐祖认同,是因为他们也都是生活中或多或少的伤心人吧。人生,总有这样长歌当哭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