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手记】刘川:相信她,别衡量她

刘川07-20 08:05

世界杯采访手记

特派记者刘川发自俄罗斯

英国作家凯特·福克斯在撰写《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时,曾在伦敦的帕丁顿车站做过一组实验,她在那里不断触碰英国人社交礼仪的禁区:主要是插队,还有假装无意撞到别人,以测试当地人对此的反应。在圣彼得堡的这一个月,我也尝试过类似的测试。不过要触碰所谓“俄罗斯人社交礼仪的禁区”倒也相对简单,你不用在火车站上演福克斯那种拙劣的碰瓷,搞到自己手臂淤青,只需要厚着脸皮,始终保持那种欧美人看来最为正确友好,甚至有点傻傻的微笑即可。

俄语有谚曰:“没有理由的笑是傻瓜的标志。”而俄罗斯人不会对陌生人轻易微笑,也是欧美社会对这里人们的性格最为著名的主流叙述之一:矜持冷漠,不可捉摸。当然这一谚语在本届世界杯期间遭到无数媒体和球迷的辩驳,在酒店和世界杯场馆,能看到的大多数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彬彬有礼,面带笑容。在圣彼得堡靠近5号线地铁站的出口,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奶奶,一到比赛日就戴着硕大的志愿者手套,和每一个路过的球迷击掌问好:“欢迎来俄罗斯。”很少有人会抱怨世界杯的接待工作冰冷淡漠。

相当一部分世界杯记者选择住在国际足联推荐的媒体酒店,这里每天有班车接送前往比赛场馆的媒体中心,那里的设施一应俱全。这样的安排方便是方便,只是难免对这里的一切有些隔离感。出于这方面的顾虑,我并没有选择在酒店住宿,而是在圣彼得堡东郊的一处居民区公寓落脚。这里临近拉多加地铁站,每天早高峰有大量居民乘坐地铁通勤进城。我倒也很喜欢在上班期间混进浩浩荡荡的人流之中,每天去街边的早餐店买一份苹果糖浆馅饼,然后在这里搭乘4号线地铁,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站附近的另一处媒体中心去写稿。

俄罗斯的地铁站出口大门既厚且重,这里总是会上演一些颇具代表性的场景:如若在英国,每当有人将其费劲推开,大都会先张望身后是否有人。有人的话则会主动等后面的人通行之后,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这扇门放还到原来的位置,而生怕自己甩手而去,大门会撞到后来的行人。而在俄罗斯,则完全没人履行这一套社交礼仪,每个人都旁若无人地猛的将门推开,然后毫无顾忌地放手。身后的人倒也不以为忤,伸手一把稳稳抵住猛然撞过来的大门,抽身通过后再潇洒地一缩手,任由这扇沉重的大门轰然撞向身后的下一个通行者。我试着在进出地铁站的时候履行英国的社交礼仪,然而身后的行人要么毫不领情地低头而过,要么用怪异的眼神将我打量一番,全程无人微笑,也无人言谢。因此初到圣彼得堡的那两天,倒真觉得外界关于俄罗斯人不会笑的说法并非夸张。

我在最近这12年常驻伦敦,因此在本届世界杯之前,英国人关于俄罗斯的种种刻板印象早已不绝于耳。前往俄罗斯前,我在英超的媒体席上询问过一些之前欧冠去过俄罗斯的记者前辈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将近半数的人都说好像没碰到传说中的那些麻烦,但也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发生。剩下的则都是情节类似、牢骚满腹的故事,一个老记者说到四五年前的一次莫斯科之旅还有些情绪激动:“我去莫斯科报道过欧冠,停留过两个晚上,那里的人完全不说英语,饭店服务员傲慢无礼,索要小费,且拒绝找零钱,最后出关,我和海关的审查人员说再见(See You),他居然和我说:不希望再看到你,这里不欢迎你,你最好别再来我们的国家。”

初到俄罗斯的那一周,我跃跃欲试地急于梳理这里的一切,想给出一个真实的俄罗斯的观感。然而随着每天的行走和遭遇,开始习惯和理解这里的风俗人情,尤其是呆到6月底,遇到一批刚抵达这里观看淘汰赛的朋友,听着他们混杂着兴奋和无奈的情绪对这里大加抱怨,不禁又想起半个多月前的自己,因此愈发小心翼翼,不再敢急于下任何定论。等到世界杯结束,更是有一种虚空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里最初的难以适应,主要是语言交流问题,日常生活中除了比赛场馆和一些西餐厅之外,大部分人很难用英语沟通,而当地人似乎更容易陷入到放弃和崩溃的状态。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遭遇一些不愉快的人和事自然也概率提高。不过与此同时,在这里总是能碰到热心的当地居民,还记得在抵达圣彼得堡的第一天晚上打车,司机听说我初来乍到,专门在我住处隔壁找了个废弃的修理厂把车停好。在我惊疑交加的目光下,用手机的翻译软件逐字逐句地叮嘱我在这里应该如何防盗,如何最大程度地确保安全。

说回文章开头对所谓“俄罗斯人社交礼仪禁区”的触碰,我住处对门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大型超市,这里夜间的收银员由一个腿有些跛的大叔和一个中亚面孔的大妈轮班。我每天晚上11点左右去趟超市,购买一些饮用水和蔬果零食,一进门就对他们笑着打声招呼,结账时再有些让他们莫名其妙地道谢晚安,这么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大约两个多礼拜,他们终于开始有所回应,大妈多少还只是有些拘谨地点头示意,大叔则笑眯眯地主动教我怎么用俄语系统的蔬果秤打印价签。而在每天午餐的那家不太正宗的铁板烧餐厅,一看到我排队,收银员会主动向我热情地挥手致意,提前给我备好餐盘和气泡水,厨师则开始煎我每餐必点的饺子和鸡肉,这样可以帮我节省出排队的这五六分钟。全程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全凭笨拙和直接的手势。和西方那一整套社交礼仪相比,我不觉得这么释放出来的善意和尊重有什么折扣。

归根结底,西方的一整套社交礼仪在俄罗斯确实行不太通,不过也仅此而已,你不能据此判定什么。我时常想到那位英国老记者的抱怨,他最后在海关的遭遇,也许是因为最后那句看似家常的道别,触发了工作人员的某种状态。就和球场内部的某些志愿者一样,他们有时莫名其妙到变态的严苛和找茬,其实反而是因为过于想在工作上做到认真和负责,只是将自己服务提供者的角色扭曲到了管理审查者的位置上,想通了这一节,其实和俄罗斯人的沟通会顺畅很多。

作为世界杯的承办方,俄罗斯有理由为自己本届杯赛的组织工作感到自豪,他们在很多层面上让人很难再做挑剔。然而世界杯真的能让这里有所改变么?我倒不可免俗地想起了费奥多·丘特切夫的那首著名诗作:

单凭理智无法了解俄罗斯,

一般标准和尺度也衡量不了她;

她就独自站在那,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对于俄罗斯,

你只有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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