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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夺冠,一头海妖的变形记

沈天浩     05-25 16:06     体坛+原创

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特约记者 沈天浩

天蓝之城,冠军之城。

作为当代最著名的那不勒斯人之一,名导演保罗·索伦蒂诺是那不勒斯的铁杆球迷。他的最新一部电影《帕耳忒诺佩》去年10月上映,电影末尾的场景设置在2023年的初夏:年迈的女主角回到阔别40年的家乡那不勒斯,正好见证了天蓝球迷们庆祝主队夺得意甲冠军,整座城市挂上印有三色盾的旗帜,盾牌的中央写着数字3。夹带私货的索伦蒂诺,选择用这样的一个瞬间,作为史册里“当代”章节的书签。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那不勒斯人将旗帜上的“3”变成“4”,居然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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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惑的代价

作为电影中女主角的名字,“帕耳忒诺佩”其实就是那不勒斯。希腊神话中,帕耳忒诺佩是用歌声诱惑航海者的海妖。一说她和另外两位海妖在歌唱比赛中输给俄耳甫斯,另一说是她们用歌声引诱奥德修斯失败,但共同的结局是:她们在悲伤中投海自尽。帕耳忒诺佩的尸体,漂至第勒尼安海岸,人们便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城市,带着她的名字。历史上,帕耳忒诺佩城是真实存在的聚落,希腊人建立它,又因为政治等原因放弃它,并在原址兴建了一座更大的城市。Neapolis,nea-polis,新城,那不勒斯。

在当代意大利语里一些偏文学化的表达中,“帕耳忒诺佩”顺理成章地成为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名字,正如意甲官方为庆祝那不勒斯夺冠制作的图片上,也有“帕耳忒诺佩”的形象和名字——画面中的她从波涛中浮现,手上高举冠军奖杯,远处是一轮满月、维苏威的剪影和灯火通明的城市。

那不勒斯将希腊神话海妖作为自己的象征物,很难想象这不是有意为之的选择。海妖的命运充满戏剧感,也有人认为这指向那不勒斯的轻浮和好色。那不勒斯人自己未必会将之视为恶评:总的来说,他们是最喜欢“让自己被定义”的人群,他们热衷于展示刻板印象中的“那不勒斯性”,比如饮食教条、音乐细胞和过火的社交温度。意大利记者阿尔多·卡祖洛有一句精妙描述:“事实上,外国人眼中的刻板意大利,就是一个巨大的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的形象名片,又因马拉多纳的曾经存在,被加粗、加黑、分发到世界各地。卡布里尼有言:“如果马拉多纳当初去的是尤文图斯,他的结局定会有所不同。”这是一句极其尤文图斯的表达,它评价的对象除了马拉多纳,还有那不勒斯。

有趣的是,那不勒斯今天的冠军主帅孔蒂,也是像卡布里尼一样的尤文人。孔蒂在上任时曾经有些动情地回忆过往:“我有幸和马拉多纳交手过,并负责盯防他。我一边防守,一边试图参与进攻,我们最终2比3告负,可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因为我在那场比赛中打入了自己的第一粒意甲进球。”那是1989年,当时的孔蒂还效力于家乡球队莱切。他将会在几年后转投尤文,而他球员生涯中说过最著名的一句话,来自2002年5月5日:“没什么好说的,我们非常享受!”尤文末轮压哨夺冠,而几百公里外的罗纳尔多正在替补席上落泪。

反传统的胜利

很显然,孔蒂有着博尼佩尔蒂式的价值观——胜利,比什么都重要。那不勒斯上赛季的状态是胜利的反义词,这意味着孔蒂几乎是以救世主的姿态到来的(有趣的是,他现在很可能会以类似的身份,选择重返尤文图斯),他在各个时点上反复强调:那不勒斯是以第10名的身份结束的上赛季,而球队的首要目标是欧战资格。你信吗?

孔蒂在上任发布会上,使用了一个很那不勒斯的比喻。当地人有在圣诞节前制作基督降生雕塑群像的传统,而孔蒂明确表示:“我来到那不勒斯,需要有发言权。我可不想当基督降生场景角落里的一个小雕像。”这是个巧妙的沟通策略。孔蒂明白怎么找到那不勒斯人的精神穴位,可他实际上想的从来不是“融入那不勒斯城”,而是“拯救那不勒斯队”。他是个特种兵,抱着完成任务的信念而来,并真的超额完成了它。

孔蒂的那不勒斯,从未真正展现出水银泻地的华丽进攻。克瓦拉在赛季初被寄望于成为进攻端的绝对领袖,可他的表现高开低走;内雷斯在格鲁吉亚人淡出后接过边路爆点的角色,安吉萨也在同期迎来爆发;待到赛季进入冲刺期,拉斯帕多里展现出致命的能量,麦克托米奈则势不可挡;卢卡库的状态时常不在最佳,可他的14粒进球和10次助攻,帮助那不勒斯在赛季前中后期分别打出一波高潮。

就这样,那不勒斯拿到了联赛夺冠所需要的那些分数。这不是一次无序而激情的狂奔,而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行进。这当然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不勒斯:没有马拉多纳和卡雷卡,没有卡瓦尼、拉韦齐和哈姆西克,没有赛季狂轰36球的伊瓜因,没有爱学小狗跳舞的精神本地人梅尔滕斯。这支球队不绚丽,几乎没有即兴表演,更多地是高举高打、靠韧性、硬度和冲击力压垮对手。

向浪漫说不

但谁说那不勒斯就没有权利用这种方式赢下胜利、获得冠军?说到底,浪漫主义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种禁锢或道德绑架。那不勒斯本赛季只有59粒联赛进球,这意味着他们是21世纪意甲第一支联赛进球不到60粒的冠军队,而国际米兰比他们多了整整20个。净胜球层面,那不勒斯比起国米和亚特兰大,同样有明显劣势,可他们的“分配”更合理、更有效率、更……孔蒂。防守是那不勒斯的最大优势,他们的27粒失球是为联赛最少,考虑到这一成绩是在头号后卫布翁焦尔诺长期被伤病困扰、加起来只踢了22场联赛的情况下取得的,愈加显得不可思议。

转播商DAZN如此形容本赛季的意甲争冠大结局:“做得最好的球队,击败了实力最强的球队。”是这样吗?人们当然会有不同看法。有些人或许会觉得:那不勒斯不是“最好”,只是“最不差”。这支那不勒斯确实不像两年前一样,有着在各方面压倒对手的实力,但他们确实在一些方面做到了相对意义上的“最好”:国际米兰在对阵积分榜前9时,战绩是惨淡的5胜6平5负;那不勒斯这一项的成绩则是8胜6平2负,对阵北方三强3胜3平,保持不败。这同样是韧性的有力体现。

若干年后,人们会如何评价孔蒂的那不勒斯?迭戈的影子在这里无处不在,但这支球队奉行的是集体主义,因此其实是“反马拉多纳”的。即便与两年前相比,那不勒斯也不再有奥西门和克瓦拉——他们在夺冠后的夏天,一度让求贤若渴的巴黎圣日耳曼掏出两亿欧元支票,很难想象这样的礼遇会发生在任何现在的那不勒斯球员身上。迪洛伦佐、洛博特卡和安吉萨,并不比两年前的自己明显更好;意甲赛季MVP麦克托米奈固然很棒,却不像“OK组合”那样,可以用“才华横溢”来定义。

比起某场动人心魄的比赛,胜利的结果才是这支那不勒斯被记住的最佳理由。那不勒斯是孔蒂带出来的第三支意甲冠军队,他也就此成为“官方层面上”唯一率领三队捧起三色盾的冠军教头。实际上,卡佩罗在球场上也完成过这一成就(尤文2004-06年间的两座奖杯后被剥夺),可孔蒂的情况依然有所不同:从2012年的尤文,到2021年的国米,再到2025年的那不勒斯,他三次推翻霸权,策动更替,完成下克上的壮举。

我们刚刚见证的,并不是其中最精彩的一次。那不勒斯没有皮尔洛这样的巨星,也没有(国米一期)卢卡库和阿什拉夫这样的强大爆点,可惟其如此,孔蒂的光环才变得更加闪亮。他在本赛季的不同阶段发表过很多言论,其中一些显得刻薄、倨傲、不负责任,很多人会因此更讨厌他,但没人能否认他和冠军之间的相互吸引。实际上,另一家意甲豪门本有可能在去年夏天延请孔蒂,他们会后悔吗?

如何书写“南方”?

孔蒂率领那不勒斯夺魁,也意味着一批天蓝球员,加入了意甲多次捧杯的精英俱乐部。迪洛伦佐和马拉多纳一样,成为两次举起三色盾的冠军队长;低调不引人注目的梅雷特,则是那不勒斯第一位两夺意甲的主力门将;拉赫马尼、洛博特卡、安吉萨、胡安、奥利韦拉、波利塔诺、拉斯帕多里和小西蒙尼,也都完成了这一成就。噢,别忘了卢卡库!在此之前,所有不止一次意甲夺冠的现役球员,都是随尤文或国米赢得的,无一例外。

这正是那不勒斯人在意的“北方霸权”,而那不勒斯队正在试图瓦解它。此番夺冠后,那不勒斯超越罗马,成为意甲冠军数最多的“南部力量”,而孔蒂又来自亚平宁靴子跟的莱切,那里从纬度上比那不勒斯更加靠南。人们自然而然地将2024-25赛季的意甲冠军,形容为“南部足球”的胜利。可实际上,孔蒂并不“南方”:他的执念与铁腕治军,加上德劳伦蒂斯近乎无情的精明,剥夺了那不勒斯的人情味,却为其赋予了赢家的身份和自我认知。从理念上,孔蒂到底是个纯粹的尤文主义者。

电影《帕耳忒诺佩》里,来自那不勒斯、但远离家乡多年的知名女演员格雷塔·库尔,在一艘豪华邮轮上发疯般地怒骂道:“你们贫穷、懦弱、爱哭、落后。你们是小偷和烂演员。你们总是准备把罪责推给别人,推给眼前的入侵者、腐败的政客、毫无良知的地产商。但真正的祸害就是你们自己,你们是一群倒霉蛋。更糟的是,你们还以此为傲,你们永远也不会成功。亲爱的、可怕的那不勒斯人,我要回北方去了,那是美丽而寂静之地——反正我早就不再是那不勒斯人了。我得救了,而你们没有。你们已经死了。”

可别搞错了。格雷塔·库尔只是个虚构人物,真正设计这段台词的,是保罗·索伦蒂诺。他在2021年的作品《上帝之手》中,讲述了自己的个人故事:1986年的一个周末,他没有跟随父母去山中的度假屋,而是经由父亲的允许,去恩波利看了那不勒斯的客场比赛。当晚,他的父母因壁炉泄漏的一氧化碳中毒身亡,而年轻的索伦蒂诺相信:马拉多纳救了他的命。大概不会有谁比他更爱这支球队、这座城市,更明白这种帕耳忒诺佩般的戏剧感,正是“那不勒斯”与“成功”之间的阻隔带。

现如今,那不勒斯队不再是那个迷人、脆弱、有着悲剧性命运的海妖帕耳忒诺佩。它变得一点都不那不勒斯,而在冠军的巨大实感面前,这变得一点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