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俱名记说》第一期：莱温斯基谈旧回忆与新秩序

体坛周报驻意大利特约记者 沈天浩

从欧冠到世俱杯，这是个足球不会落幕的夏天。在属于世俱杯的时间里，体坛推出《世俱名记说》系列节目，与来自各个国家的资深名记对话。

第一期对话，我们的嘉宾是阿根廷传奇记者塞尔吉奥·莱温斯基。很多足球记者会以世界杯作为衡量生涯的维度，而莱温斯基已经现场跟了10届世界杯——这意味着他真的看过马拉多纳踢球。不仅如此，他还在书里写过马拉多纳，以及梅西。他来自阿根廷，却与世界各国的知名媒体合作，获得过国际足联的表彰。

对话莱温斯基，我们的话题丰富多彩。新科欧冠冠军巴黎圣日耳曼本赛季为何如此成功？新版世俱杯将近，非欧球队为何能带来惊喜？除此以外，我们还聊了聊体育报道的过去和未来：莱温斯基回顾自己漫长的生涯，从打字机、传真、台式机，到智能手机和AI工具，记者们书写并感受足球的方式，在几十年里如何变化？球迷们参与“足球现象”的方式，与过去相比又有何不同？在这段采访中，你可以坐上莱温斯基的时光机。

体坛：作为欧冠决赛对阵双方，同为海信赞助的巴黎圣日耳曼和国际米兰都将前往世俱杯赛场。您如何看待他们的前景？本赛季巴黎完成突破，他们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莱温斯基：我觉得巴黎在世俱杯上依然是大热门。他们刚刚赢下欧冠，心理状态和团队气氛都处在最佳状态，准备时间虽短，但赢球后的精神势头非常关键。他们是带着完美心态参加这项赛事的。

反过来看国际米兰，他们该如何在15天内扭转0比5惨败后的情绪和局势？我是阿根廷人，自然想到河床。河床将在世俱杯对阵国米，过去大家都认为河床肯定输，但现在我不确定了。今天的国米可能已经不是那个国米了。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海信都赢了！

巴黎本赛季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团队理念+球星发挥”这两方面的结合。这是路易斯·恩里克带来的方向。他努力打破过去20年“巨星足球”的思维，不再依赖罗纳尔迪尼奥、内马尔、梅西、拉韦齐、伊布这些超级球员，而是强调团队至上。

巴黎也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践行这个理念的教练。恩里克不追求堆砌球星，不相信砸钱就能赢球。他清楚“团队”的意义，而这种思维方式的转变，其实早在2023年就有迹象：当梅西、内马尔再次冲击欧冠失败后，死忠球迷们要求俱乐部回归本源，重视法国本土力量和年轻球员，不再盲目签下塞尔吉奥·拉莫斯式的巨星，而是更多考虑整体性。

另一个转折点是姆巴佩的离队。他当然是金靴，是核心，也是当家球星，但他与恩里克之间存在一些问题。在一部纪录片里，恩里克对他说：“如果你不愿回撤防守、帮助队友，或许你依然是顶级球员，却永远不会成为第一人。”这是真话。姆巴佩在协同、回防上不够积极，而这其实非常重要。

恩里克是对的。我觉得姆巴佩的离开，反而释放了登贝莱的天赋，也让更衣室管理更容易。恩里克要的是绝对掌控，他不想要难沟通的球员——当年在西班牙国家队，他就曾与拉莫斯闹矛盾。于是，我们看到了今天的成果：巴黎踢出团队足球，俱乐部的理念更新，更衣室得到控制，球员们发挥出潜力。

恩里克还真正信任年轻球员，比如杜埃、巴尔科拉、帕乔等人——这些年轻人正是改变球队思维的关键。巴黎现在第一次真正拥有一个“项目”——不是只为赢一个赛季，而是着眼于长期。他们刚以5比0赢下欧冠决赛，但恩里克赛后说的是：“这不是终点，是起点。”这是一种更像曼城的思维方式，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巴黎如此规划未来。

体坛：一个很新奇的事情是：过去，一个赛季通常是以欧冠决赛为终点的。决赛终场哨响，庆典开启，赛季也结束了。但现在，有了世俱杯，这种感觉像是“继续进行时”——你不能休假，不能打包行李，而是要继续集中精神。这对球队与球员的心理影响大吗？

莱温斯基：当然大。这种赛事安排对所有参赛队来说都是新挑战，因为通常6月是球员放假的时间。但恩里克在发布会上说得很好：“我不知道第一届会如何，但世俱杯在第二届、第三届过后，肯定是一项令人激动、极其重要的赛事。”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第一次总是带有试验性的。当然，奖金非常丰厚，但这项赛事确实扰乱了欧洲球员的假期节奏。南美球员情况则不同：6月正是赛季中段，此时踢世俱杯，对他们来说反而有利。

我记得2000年皇马对博卡的洲际杯，比赛在日本踢，一场定胜负，博卡赢了，因为他们提前十天抵达并充分调整，而皇马只提前两天。到了2002年，皇马吸取了教训，提前十天抵达，这次对阵巴拉圭奥林匹亚，他们顺利取胜。

我觉得这届世俱杯，就有点像2000年的洲际杯：各大洲的顶尖球队首次汇聚、奖金极高、赛事本身还带有试验性。南美这边有弗拉门戈、弗鲁米嫩塞、博卡、河床，他们如果能夺冠，肯定非常热闹。不过可以预见，未来的欧洲俱乐部会做更充分的准备。现在是试探阶段，但很快它就会成为“2002年模式”的洲际杯。

体坛：非常有意思的观点。毕竟在过去20年，欧洲球队主宰了这类赛事。除了2005年、2006年的圣保罗和巴西国际，以及2012年科林蒂安击败切尔西，没有非欧洲球队夺冠。您觉得在新的赛制下，南美或亚洲球队的机会更大吗？

莱温斯基：我认为是的，但只是稍微大了一点。欧洲俱乐部经济实力更强，依旧是主导者。你看欧洲顶级球队，阵中平均有七八个南美球员，他们已不在本土踢球。

1995年博斯曼法案是转折点，让欧洲球员可以自由流动，俱乐部也可签欧洲护照球员。很多南美球员持欧洲护照，这也加速了人才外流——南美足球被“掏空”了。在这种背景下，南美球队想有质的突破很难。新赛制下南美球队机会确实多了一点。但从长远看，随着欧洲球队适应节奏、提前备战，他们会重新建立起压倒性优势。

尽管如此，我认为世界足球正进入“多极格局”。不再像过去那样由欧洲和南美垄断。卡塔尔世界杯就是个转折点，沙特也赢得了主办权，越来越多国家想参与、赞助或主办世界杯。世界杯的主办权正在跨洲轮转，不再只是欧洲与美洲轮流坐庄。

世俱杯也是多极化的一种体现。过去洲际杯是“欧洲vs南美”，胜者即世界冠军。但现在不能这么简单地理解了，因为每个大洲的球队都参与了进来。这是好事，因为其他大洲的球队确实变得更强。想想看，在本届世俱杯上，博卡青年将会与新西兰的奥克兰城交手，博卡可没法保证稳赢！ 

对我而言，这种变化是积极的。但也带来了很多问题，比如比赛日程、球员负荷、伤病控制等。南美足联甚至提议2034年世界杯要有64支参赛队，我觉得不现实。但可以肯定，世界杯已大规模扩张，而更多国家、更多大陆正在崛起，想要参与其中，甚至主办比赛——这意味着足球正在真正全球化、多极化，不再只是欧洲与南美的游戏。

体坛：您经历过十届世界杯，从1986年开始——那是对阿根廷人而言极为特殊的一届，也是全体球迷记忆中的经典瞬间。如今我们处在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的时代，AI既可能是工具，也可能成为潜在的“竞争者”。您怎么看待体育新闻行业在这个时代的转变？

莱温斯基：我亲历了整个行业的剧变，真的是剧烈变化。你可以想象一下，2026年世界杯的新闻工作会让我们原来做的事情看起来像是黑白电影。在那个“黑白片时代”，我们拥有充足的时间，也能非常自由地接触球员。1986年在墨西哥世界杯，我们每天都能进出训练营，几乎没有限制。我们可以直接和那些巨星说话，比如马拉多纳和帕萨雷拉。

“迭戈，你好！”

他们是偶像，但也愿意和你说话。因为那时只有大约20名阿根廷记者，现在则有200到250人，节奏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公开训练只有15分钟，球员看到一大群媒体人员，常常转身就走。

1986年，我们有很多时间。那时我们写稿用打字机，用蜡纸打印，再通过电报机传送出去，那个黄色的小机器，上面是一个个小按键。那是我的第一次世界杯，当时我才23岁，现在这些流程根本无法想象。现在，新闻制作极其注重抢速度，而且24小时不打烊，因为非洲、亚洲、欧洲时区不同。媒体中心通常只开放三小时，你必须迅速完成所有工作。

混采区好像是在1994年世界杯引入的，那时所有球员都会到那里接受采访。现在呢？一切都变了：工作节奏、技术手段和记者们的思维方式。

我经历过打字机的时代，经历过用传真机发稿。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我用上了电脑，但当时没有网络。1994年也是这样，只有传真。1998年的法国，终于有网络了，但那会儿只有台式机。2002年才开始普及笔记本电脑。2006年，我用上了优盘……我亲身经历了好多次技术革新，每四年的体验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这些变化进行的同时，我的头发也变白了。

一切都变得太快了。以前我们有时间慢慢写，用传真慢慢发稿，慢慢打电话……现在，一部手机加一台电脑，就能完成全部流程。

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情况，但在南美和欧洲，今天的大多数人不爱读长文了。大家都说没时间，太忙，所以你必须写得短小精悍。还必须发得快，因为媒体都在抢时间，谁先发谁就先被读到——这种节奏变化太大了。而且，我非常不喜欢现在采访球员的感觉。为什么？现在的球员说话都很谨慎，怕引起争议，所以说不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赢球时说“开心”，输球时说“难过”——就这些。当然也有个别球员和教练不一样，路易斯·恩里克就是其中之一。其他大多数人，说的都是些正确的、安全的废话。他们怕说错话、怕主教练、怕俱乐部，干脆什么都不说。他们不信任你，也不希望多暴露。现在的俱乐部新闻官，职责不是让你接近球员，而是阻止你接近他们。他们不是来协助记者的，而是来防守记者的。他们在乎的是球员，不是你；他们把记者视为干扰源，甚至视作敌人。

体坛：您如何评价AI时代下的球迷文化？

莱温斯基：这是一个复杂而全新的时代。现在我们拥有大量数据，能帮助我们更准确地预判比赛走势。我觉得今天的球迷，被更充分地融入到了足球产业中：以前，他们更像是“浪漫型球迷”；今天，球迷依旧有情怀，却也会更理性地思考很多事情。

你很难想象，在上世纪70年代或80年代，会有球迷去思考俱乐部的财政问题——比如我们用5亿买下某个球员，再以10亿卖出。这是俱乐部高层该思考的事，不是球迷该操心的。现在，球迷们也参与这些讨论了。大量数据让球迷可以更深入理解足球这个“现象”，让街头巷尾的人也可以谈论技术问题。

足球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运动，它远不止是运动而已，而是更复杂的存在。因为足球涉及太多事情，球场外的内容也太多了。比赛不再是周日那90分钟，从周一到周六也一直在踢。战术分析、伤病报告、财务数据、争议话题、社会评论……各种节目不停地播。很多节目都热衷于谈论争议话题，因为这让球迷们获得参与感，觉得他们是足球现象的一部分。这也是“足球的胜利”——它不仅赢得了比赛，还赢得了球迷、赢得了社会对这项现象的参与。

体坛：包括海信在内的中国公司，也在大量投资人工智能相关的技术。您是否想象过AI能让球迷更深度参与比赛体验？比如虚拟身临其境？比如中场休息能和记者连线、聊天？

莱温斯基：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未来甚至可以实现“跟随球员”的体验。例如我想观察劳塔罗·马丁内斯在场上的表现，就能启动他的专属镜头，从背后观察他的跑动、肢体语言，获得他的视角。这种“第一视角”的观看体验肯定非常棒。

还有，现在如果你买不到现场票，人工智能可以为你创造一个“仿真球场”体验。这种体验虽不在现场，却可以身临其境，也意味着门票模式将被重构。可以卖A类票（现场），也可以卖B类票（虚拟），后者虽非现场，但体验几乎相同。

此外，美式橄榄球已经实现了座位上的App点餐。你坐着不动，食物就直接送到面前——这些便捷的服务，也将成为未来球场体验的一部分。至少在这方面，足球总是在不断前进的。对我来说，也许年纪大了不能赶上全部变化，但我真心觉得，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也非常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