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致因凡蒂诺的一封信：足球是圆的

文/王勤伯

尊敬的詹尼·因凡蒂诺先生：

我怀着悲观态度给您写此信。实际上，作为一个从小热爱足球、长大以写足球为生的人，这项运动一直教会我以乐观的姿态面对周遭世界的种种变故。

但我无法抑制此刻的悲观，并不因为您可能永远不会看到这封公开信，而是因为我清楚，即使碰巧读到，您也无法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这就是我写信的原因。

我的问题很简单。6月18日，您陪同由约翰·埃尔坎率领的11人尤文图斯代表团，去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拜会美国总统特朗普。这条消息被世界媒体广泛报道。然而，看完会面视频和大量照片，最后我仍不明白：您想借此传达怎样的足球信息？

问题不属于唐纳德·特朗普。他的信息再清晰不过。面对您、面对“世界最强球队之一”的尤文图斯老板、官员和球员，他连站起来的愿望都没有。他毫不在意自己对世界足球的一无所知，固执地提出一系列“特朗普式”问题：“女人可以加入你们的球队吗？”……得知尤文图斯有专门女队后，他又问：“她们只和女人踢球吧？”

随后，面对媒体，美国第47任总统又切换到以色列、伊朗、核协议、军事冲突、旅行禁令等话题。我很遗憾没能看到更多您的面部特写，但我注意到了尤文球员的神情。他们像任意球人墙一样整齐站立，却构成了足球史上最窘迫“人墙”，被政治剥夺了皮球的球员，每张脸都僵硬无比。

作为热爱足球者，我本能地为这些球员感到内心灼痛。感谢您创办的大号世俱杯，他们正置身于史上最密集的赛程中，顶着把人晒化的夏日正午高温比赛，还不得不站在一个办公室座椅背后，面对那个充满自恋、自大、偏执和无人说破的挫败感的庞大身影。

我的问题同样不针对约翰·埃尔坎。到场者、美国球员小维阿在事后不久对媒体坦言：访问是俱乐部强制要求的，“他们告诉我们：必须去。”这当然不是我欣赏的俱乐部老板行为。但至少约翰·埃尔坎的“信息”是清晰的。作为一个成功“去意大利化”的跨国资本代表，他试图延续其家族的美国路线。老阿涅利当年与基辛格交好，如今约翰·埃尔坎走近特朗普——最近他还以美国企业家代表身份陪同特朗普出访中东。他在找机会拜见这个老板里的老板，就像很多比他更富有的数字寡头一样。

然而，因凡蒂诺先生，我不明白：您作为国际足联主席，跟随尤文图斯代表团朝拜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到底是想传达什么足球信息？

作为世界足球最高代表，您的每个动作都被解读为足球发展相关的讯号。但在那堵“人墙”边缘，您以绝对的臣属和仆役的姿态站立，我完全看不到足球的影子。是的，特朗普手里曾拿过一个足球，但它随后就不见了。这个曾带给全人类最多快乐、最纯粹情感的球，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是权力对人类情感的碾压，也把当今世界最残酷的现实展现在世人面前：您和特朗普，逻辑上一个代表着世界足球，一个代表美利坚合众国，但你们在“政治私利优先”的热情上惊人地相似。代表即任性，代表即背叛。

您将“私人政治利益凌驾于足球利益之上”，这评价来自欧足联。您应该记得，今年5月，为了在多哈与特朗普进行一场“短暂却宝贵”的会面，您让在巴拉圭亚松森参加国际足联大会的代表们足足等了三小时。

您对与特朗普“碰面”的渴望，如同久旱盼甘霖，不容错失任何一丝可能。和很多人一样，我当然理解您的动机——您希望成为世界各地争议权势人物的座上宾，逢水架桥，八面玲珑。

2022年，在卡塔尔世界杯上，您高调地说：“今天我觉得自己是卡塔尔人，是阿拉伯人，是非洲人，是同性恋，是残疾人，是外来务工者。”

2025年，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如果您传递了任何讯息，那一定是——您一键删除了“阿拉伯人、非洲人、同性恋、残疾人、外来务工者”，把“MAGA”粘贴在了它们的位置上。

没有足球。

这也合情合理：足球只是您的众多外衣之一。您当然清楚，那些真正把足球当作生命的人怎么看待您的足球外衣。比如，克洛普最近对德国《世界报》说：“世俱杯是足球史上最糟糕的主意。提出这个想法的人，要么从未真正参与过球队日常管理，要么已脱离这领域多年。”

作为一个自认为有建设性和包容性的批评者，我在这里且不讨论世俱杯问题。我甚至理解您在迎接2026年世界杯时面临重重困难，希望特朗普为美国之外的第一运动开绿灯。比如，由于特朗普政府的旅行禁令和边境裁量权滥用，全球球迷赴美观赛将遭遇重重障碍。讨喜特朗普不容易，说服他更难。您很努力，我相信如果特朗普要求您单膝下跪或者喊“爸爸”，您也可以巧妙地克服心理障碍。毕竟，您同时也蛮孤单，欧美媒体在2026世界杯问题上一点也不给您助力，如果美国的这些问题换在别的国家，欧美媒体早就呼吁取消、易址或者抵制多时了，您也可以趁势“友好”施压。

因凡蒂诺先生，当我写到这里，最初的悲观竟稍有缓解。我想这是足球教我的哲学：“拯救可拯救的，改善可改善的。”哪怕最微小的进步和改善，都值得努力积累。

我不指望您能说服特朗普撤销争议行政令，也不指望您在2026年喊出“我是一名伊朗人，我是一名巴勒斯坦人”，但您至少可以尝试，请求美国政府——比如副总统JD·万斯——在世界杯期间保持宽容，不再让某些极端案例重演。

6月11日，挪威游客马斯·米克尔森抵达纽瓦克机场时被拒绝入境。美方解释称，他承认使用过毒品；他本人说是在合法环境里吸食过大麻，被驱逐是因为边检人员在他手机上看到一张美国副总统JD·万斯的表情包，指控他持有“恐怖主义宣传材料”。

我不会使用任何贬损用语来形容那张表情包，JD·万斯在那里比在慕尼黑教训欧洲人时可爱得多。我认为，解读为“恐怖主义”是一种误判。实际上，那张表情包只是把您的发型P在了JD·万斯头上。

因凡蒂诺先生，我给您保证这是一个完美契机——可以向美国人好好推广足球，向白宫传达足球的神奇魅力。您完全可以借此向JD·万斯举例：在足球世界，同款发型绝不会让人联想到恐怖主义。当我们看到它，会想到那些照亮了足球夜晚的巨星，或者伟大的教练，例如齐达内、瓜迪奥拉、斯洛特——这些充满智慧和才华的足球人士，为世界带来如此多的激情。还有您本人，我从未怀疑过您的高智商，只是始终没能将它和足球美感联系在一起。

最后，为给此信增添更多一丝乐观，我想分享另一个例子，证明足球的伟大在于它对多样性和创造力的包容：

在中国江苏，新创业余联赛“苏超”正在爆红。人们喜爱这种与家乡紧密连接的足球模式，影响力甚至超过部分职业赛事。由于各城市足球发展水平不均，一些队伍境况艰难。比如，常州队开局五连败，未进一球。相关中文表达是：“被剃了光头”。然而，常州人乐在其中，当地美丽的天目湖景区发起“光头也能闪耀”夏季活动：只要你是光头，就能免费畅游南山竹海！

因凡蒂诺先生，如果您愿意亲临常州看一场“苏超”，我相信，一定会比您站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传达出更清晰、更有意义的足球信息。

因为足球是圆的，不是椭圆的。

此致，

中国足球记者 王勤伯

意大利佛罗伦萨，2025年6月28日

本文原载于第918期《足球周刊》